鬼姑子每天分享情感故事
那天下午,我獨自倚靠在醫院走廊的窗邊,天氣陰沉得仿佛快要滴出水來。母親正住在一間普通病房裏,因為上周突發高血壓,再次誘發了腦梗的症狀。這些年來,母親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,時常進進出出醫院,我和妻子何娟也已經習以為常。但這一次,醫生說情況有些嚴重,需要密切觀察。
我皺著眉頭,想著母親接下來的治療費用,心裏說不出的壓抑與難受。天色漸暗,醫院白色走廊的盡頭散發著消毒水的味道,一種冷冰冰的肅殺感圍繞著我。就在我心神不寧之際,口袋裏的手機忽然急促地響起來。
“喂,小雨?”我努力平靜著自己的語氣,可只聽到電話那頭女兒帶著哭腔喊道:“爸,你快回來……姑姑打了媽媽一巴掌!”
轟的一聲,仿佛有雷在我腦中炸開。我攥緊手機,只感覺自己血氣上湧。來不及多問一句,我立刻跑出醫院,快步鉆進了自己的舊車裏。雨點正拍打著車窗,如同一雙雙無形的手,敲擊在我心臟最柔軟的部分,讓我越發慌亂和憤怒。
一路上,我滿腦子都是女兒在電話中哽咽的聲音,以及妻子臉上可能的傷痕。我很難想象,一向對家人、尤其是對母親恩重如山的姐姐李霞,竟然會動手打人——而且打的還是我妻子!
當我冒雨回到家,推開門,看到的是一片狼藉。客廳裏,桌椅歪倒,地上還殘留一些打翻的湯碗碎片。何娟坐在沙發上哭泣,右臉頰浮腫發紅,小雨則緊緊抱住她的手臂,瞪大眼睛看著我們。姐姐李霞站在客廳中央,胸口劇烈地起伏著,一只手還半舉在半空中,仿佛隨時準備再甩出一巴掌似的。
我聲音發顫:“怎麽回事?”
姐姐看見我回來了,扯著嗓子大吼:“你問問你老婆!媽都病成這樣了,她居然沒通知我?你們把媽當成什麽了!”
何娟被吼得猛一哆嗦,抽泣著想要辯解,卻被姐姐不由分說地打斷。姐姐火氣極大,看她滿眼血絲,似乎遠不僅僅是因為這一次母親住院才遷怒的,更像是多年壓抑的情緒突然爆發。
我把何娟護在身後,沉聲說道:“姐,你先冷靜一點。媽是突發病情,加上何娟一個人忙著照顧,我也忙著在外面籌錢,可能來不及通知你,但這也不至於打人啊!”
姐姐冷笑一聲:“你倒好,張口閉口就幫你老婆說話!媽這次病得這麽厲害,竟然沒人通知我,我這個做女兒的毫不知情!要不是我今天路過你們小區,剛好過來看看,還不知道媽病重到這種地步!”
看著姐姐口不擇言的模樣,我突然想起那些陳年往事。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,那個把紅薯讓給我吃、把稀飯悄悄倒進我碗裏、終日操勞的姐姐。曾幾何時,她對我百般疼愛,如今卻反目成仇?一瞬間,我幾乎想要哽咽,但憤怒壓過了所有情緒。
“夠了,李霞!”我嗓音低沉,卻帶著決絕的力量,“這些年,你到底管過媽幾天?你在我們家住過一次?你知道何娟為了照顧媽,付出了多少嗎?你連最基本的問候都沒有,現在卻突然跑回來興師問罪,還打我老婆,這算什麽?”
姐姐被我一連串的話嗆得一時說不出話來,但她的眼睛裏依然含著淚光和怒火。小雨在一旁縮成一團,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父女和姑姑之間的爭吵,場面一度尷尬到極點。
我心頭亂如麻,一邊是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姐姐,一邊是為了我母親辭職在家的妻子。再想想此刻還在醫院病床上的母親,不禁覺得命運弄人——為什麽家人之間必須鬧成這樣?可恨的是,這還遠遠沒到風波的終點。
姐姐李霞今年也五十三歲,比我大四歲。她從小乖巧懂事,我的童年記憶中,無論家裏多困難,她都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吃。母親常年在外地打零工,父親則天生寡言,家裏日子很苦很苦。
那時候,我八歲,正值1978年改革開放初期。家裏住的是一間土坯房,屋頂鋪滿茅草,冬天冷風呼呼地往裏灌。可就是這樣艱苦的條件下,姐姐依然想讓我讀書,希望我能跳出農門,過上更好一點的生活。
為了我,姐姐心甘情願輟學。她天資不差,如果繼續讀書,或許能有不錯的發展。但她選擇把機會留給我,把自己的青春年華用來做農活、補貼家用。後來我考上了大專,這在當時的農村算是很大的成就。母親笑得合不攏嘴,總逢人就說:“我們家國慶有出息啦,我們李家也能出大學生啦!”
我也曾滿懷夢想地離開農村,去了城裏的工廠工作,並在那裏認識了何娟。我們簡單戀愛,訂婚結婚,一切都在城裏快速安頓下來。隨著經濟改革的深入,工廠效益逐漸提升,我的日子也就慢慢好了起來。
姐姐那邊呢?她嫁給了一個同村的老實人張明,日子過得一直比較拮據。雖不富裕,但也算平穩。父母對她不太放心,時常接濟一些錢物,但我們畢竟相隔兩地,加之各忙各事,往來確實逐漸少了。
直到五年前,老家房子面臨拆遷補償,家裏分到八十萬。母親考慮到我在城裏安家已久,姐姐日子不易,於是主張“想多給李霞一點”。當時我一拍桌子,說:“媽,家裏以前是我欠姐姐的,要不是她犧牲學業,我也走不到今天。咱們直接拿出四十萬給姐姐吧,剩下四十萬就留給媽養老,或者媽願意給誰都行,姐弟之間不必太計較。”
姐姐當時接過存折,手抖得厲害。她流著淚說:“國慶,你對姐好啊。”然而我分明看到了她眼裏那股復雜又難以描述的神情:或許是感激,也或許是不甘。這些情緒都在她心中暗暗積蓄,如一顆埋在土壤深處的種子,終有一天會破土而出。
三年前,母親突發中風,半身不遂。那時姐姐家的條件不允許,她還得照顧自己患有風濕的公公、剛上高中的女兒,無法把母親接過去。我和何娟商量之後,決定把母親接到城裏。一方面,我有固定工資,何娟也有工作,我們可以負擔母親的醫藥費;另一方面,大城市醫療條件好些,母親也算能得到更好的照顧。
誰能想到,這一住就是三年。何娟為此辭去了工作,全職在家護理母親,起早貪黑,端水喂飯、翻身按摩、換洗衣物,事無巨細。可即使如此,姐姐卻總認為我們沒照顧好,一直心存芥蒂。終於,三年的壓抑在母親這次住院的刺激下徹底爆發,她對何娟揮出了那一巴掌。
“你還幫她說話?這三年來,媽一直住你家,你們怎麽照顧的,才讓她病成這樣!”姐姐指著我,聲音中帶著哭腔,也帶著怨恨。
我看了一眼蜷縮在沙發裏的何娟,又看看滿臉淚痕的小雨,心中的痛楚和委屈到達了臨界點。我聲音變得嘶啞:“是啊,媽一直住我家。但你問問你自己,這三年,你來過幾次?送過幾百塊醫藥費?還是帶過一次營養品?你有嗎?”
“我……”姐姐被我懟得愣住了,話到嘴邊又不知如何反駁。她或許有千百個理由,比如丈夫收入不多、女兒讀書要用錢、公公身體不好、家裏雜事多……可歸根到底,一句“忙”就能把對母親的責任推得幹幹凈凈嗎?
我咬緊牙關,像是豁出去一般:“媽是你女兒,也是我媽,你現在才來質疑我們是不是照顧不周?可你知不知道,這三年,你弟妹連夜都休息不好,就為了照顧媽?你今天打她,我這口氣咽不下去。”
姐姐嘴唇發抖,眼神裏浮現出矛盾和懊悔,終究倔強地別過頭:“你們有錢、有條件,不該好好照顧媽嗎?這不是天經地義嗎?”
這話讓我心火更盛。我大聲吼:“好,好,既然你這樣說,那咱們就把媽送你家去!你來照顧,行嗎?你不是覺得我們做得不夠?那你做給我看啊!”
“你——”姐姐一時語塞,她是典型刀子嘴豆腐心,讓她真把媽接回去養,她恐怕心裏比誰都慌。可她拉不下臉來道歉,亦或是承認自己不具備照顧的能力,於是就任由爭吵繼續升級。
我怒氣沖沖地拎起車鑰匙,對何娟說:“去收拾媽的衣服,我們現在就去醫院,把媽接出來,送到姐姐家!我看她怎麽照顧!”
“國慶,你別沖動……”何娟急了,連忙追著我的腳步,但我已然被怒火燒得六神無主,恨不得立刻讓姐姐嘗一嘗真實的照顧負擔有多麽沉重。
姐姐見我當真,說話也開始慌亂:“你……別鬧了,媽現在病得重,怎麽能亂折騰?”
我不聽不顧,冷笑道:“呵,媽住我們家,你嫌我們照顧不周;媽住你家,你又覺得麻煩。姐,你到底想怎麽樣?”
何娟張了張口,卻沒說什麽。她本想安撫我,勸我別做出極端行為。但看著自己腫脹的臉頰,她也心寒了——畢竟這一巴掌,實在太委屈、太沒有道理。
說來容易,真要把母親折騰來折騰去,我還真有些心疼。但那天晚上,我還是抱著一腔怒火,拉著何娟去了醫院。母親正在半昏迷狀態,看到我們來,虛弱地抬了抬眼皮。我心裏酸澀,但想起姐姐的態度,依舊堅持:“我們出院手續先辦了,走!”
醫院的走廊上,醫生和護士勸我們:“現在病人情況不穩定,別急著出院。再觀察兩天,等情況穩定些,再回家休養也好。”可我卻一意孤行:“不管了,我願意簽免責書,你們只管辦手續。”
簽字的時候,我的手在顫抖,內心糾結萬分。但我當時固執地認為,我要用這種方式,讓姐姐感受到照顧母親的困難和責任。於是,我們當晚就把母親帶出醫院,直接送到了姐姐家門口。
姐姐家在城郊的一棟破舊居民樓裏,光線昏暗,空間狹小。姐夫張明站在門口,看見我們推著輪椅送來母親,嚇得趕緊過來:“國慶,你們這是幹嘛?媽還沒好利索,你就帶她出院?”
我強忍胸中的怒火,故作冷漠:“張明哥,這不是我們想怎樣。是姐姐不放心我們照顧,說我們照顧不好。那我就幹脆把媽送回來,你們放心。”
張明皺著眉,想必他也知道姐姐打了何娟的事,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,反復念叨:“這……這怎麽行?”可我心意已決,姐姐又不敢出面阻攔,只能讓我們把母親安置在她那破舊的臥室裏。
我看著母親昏昏沉沉睡在小床上,心裏沒由來地疼。可一想到姐姐打人的那一幕,又想到她對何娟的侮辱,我終究沒法壓下怒火。當晚,我便帶著何娟和小雨離開了姐姐家。
第二天一早,我就接到了姐夫張明的電話。他在電話那頭氣急敗壞:“國慶,你們這是什麽意思?媽這樣需要多加護理,你們甩手不管也太狠心了吧!你姐為這事跟我吵了一整夜,我現在也沒法上班了,家裏還多了個病人,你讓我怎麽辦?”
我的態度依舊強硬:“她不是嫌我們照顧不好嗎?那就自己照顧。麻煩什麽的,你跟我姐說去。”說完就掛斷電話。我承認自己那幾天的確是太沖動了,但那時候滿腦子都是委屈和不甘。
沒想到,過不多久,姐夫又打來電話,聲音哽咽地說:“國慶,你姐跟我吵翻了天,她受不了這種壓力,說要跟我離婚……”我心裏一驚,才意識到事情鬧大了。原來這件事不僅牽扯到母親,還把姐姐的家庭關系都攪進去了。
姐夫的電話讓我陷入復雜的思緒裏。一邊是我與姐姐的紛爭,一邊是她和姐夫的矛盾。母親身體又不見好轉,隨時需要照護。我向來懦弱,不擅處理這樣的大場面。往常家中但凡有些不痛快,也都是妻子何娟出面協調。然而,這次她自己便是被打的一方,我心疼她,自然不會讓她再去做和事佬。再加上她臉上的巴掌印還在,一談到姐姐就心有余悸。
那幾天,姐姐和姐夫在家裏每天吵個不停:關於母親的住處、護理的責任、生活的開銷、以及兩家之間的舊賬,一股腦兒地爆發出來。母親躺在床上,整個人愈發萎靡不振,血壓和血糖都不穩定,時常在半夜發出低沉的呻吟聲。張明不懂護理,也沒那個耐心。姐姐則滿腔怒火,見母親病情反復,更加心煩意亂,不斷拿“如果不是他們照顧不周,媽也不會這樣”來指責我。
然而,我這邊也有自己的理由:我們照顧了三年,一直付出金錢與精力,卻沒得到姐姐半點認可,還被打了耳光。憑什麽讓我繼續忍氣吞聲?可母親的病情不容拖延,如果再不好好護理,後果會很嚴重。於是,在多種壓力下,我只得暫時妥協,每天和何娟跑去姐姐家幫忙護理母親。有時候,我甚至自己半夜睡在那兒,幫助母親翻身或者測血糖。
說來也悲哀。我們倆是誰?是一對早該結成同盟、彼此信任扶持的親兄妹,如今卻像仇人一樣互不相讓。姐夫見我和姐姐之間火藥味越來越濃,也開始慌了。他打電話向我求助:“國慶,你一定想想辦法,這麽鬧下去,我跟你姐的日子沒法過了。”
我心亂如麻。說到底,我不希望姐姐的家庭破裂,但那股難以消解的恨意,讓我始終無法真正低頭。腦海裏總是浮現出何娟挨打的場景——她為這個家付出那麽多,姐姐怎麽可以如此粗暴?還有小雨受到的驚嚇,她才一個高中生,正是敏感時期,也被這場家庭風暴折騰得心神不寧,成績都直線下滑。
幾天後,一個周末的下午,我帶著何娟和小雨,再次來到姐姐家。張明見我們來,連忙把門打開,努力擠出一絲笑容,可那笑容背後滿是疲憊和尷尬。母親還在臥室裏,弟媳何娟放下手中的保溫瓶,先去給母親量體溫。我站在客廳裏,沉默地看著姐姐。
姐姐此刻的神情已經不再像最初那樣盛怒。她的頭發有些淩亂,眼睛紅腫,神色裏帶著內疚與倔強的交織。她看了我一眼,又把目光轉向何娟,眼裏閃過一絲不知名的情緒。或許是後悔,也或許是別的東西。可她沒有說話,只是拉住我:“國慶,咱們好好談談吧。”
我點點頭,帶著一家人坐到餐桌旁。那張陳舊的木桌上,還放著幾只沒洗凈的碗筷,空氣裏彌漫著中藥味與潮濕發黴的氣息。我正要說話,張明嘆了口氣,先開了口:“這樣下去不是辦法。媽媽的病一天比一天重,又需要專人照顧;你和你姐吵來吵去,她說要跟我離婚,我是真沒轍了。”
我深吸一口氣,沉聲說道:“好,咱們把話都擺在桌面上說。媽是我們共同的媽,沒有理由一方照顧三年,另一方卻袖手旁觀,也沒有理由一方又打人又責怪,而另一方就把媽推過來不管。”
姐姐聽到這裏,似乎有些坐立不安。她低下頭,終於開口:“國慶,我承認,這次我打何娟,是我不對……我太急了,也太氣了,我怕媽病重沒人管,也怕你們對媽不上心……可我沒想到會這麽傷人。”
何娟把手裏捧著的茶杯放下,輕輕嘆了口氣:“姐,其實你該相信我們。這三年,我是怎麽把媽照顧過來的,你來看看就知道。整夜整夜地起床幫她翻身,半夜燒熱水擦身子,再有就是給她換尿墊,還有定時喂藥……你可以問任何一個熟悉我們的鄰居或者醫生,沒有人會說我做得不好。”
姐姐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:“對不起,我沒想到會這樣……”
我看姐姐的樣子,也感覺氣消了不少。畢竟我們是手足至親,原本應該互相關心,如今因一時沖突鬧到這般地步,我更覺得懊惱。沉默片刻後,我低聲說:“行了,這事都過去了,我們就別糾結誰對誰錯。關鍵是,媽以後怎麽辦?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再這樣來回折騰。”
幾個人陷入了沉思。最後,張明提議:“要不,咱們給媽請個專業護工,不在醫院裏請,那太貴了,咱們私下找一個有經驗的保姆,24小時照顧媽,工資咱們大家一起分擔。然後呢……媽在你們家或我們家輪流住,每三個月換一次,這樣誰都能盡到責任。”
我看向何娟,她點點頭:“這是個好辦法。至少專業護工比我更加細心,也省得我們兩邊互相埋怨。經濟負擔上,你們家和我們家對半?”
姐姐遲疑了一下:“我……我家裏條件有限,但只要能湊得出錢,我也願意出。咱們這次別吵了,先把媽的病養好,其他的都好說。”
就這樣,我們初步達成共識。姐姐終於放軟了態度,走到何娟身旁,鄭重地道歉:“何娟,對不起,都是我不好。我不該那樣冒犯你。”
何娟看著她,很快站起來回握姐姐的手:“這件事不提了,咱們以後好好相處,還要一起照顧媽。”
我看著眼前這一幕,心裏的一塊大石頭落了地。至少,母親的護理問題暫時有了著落,姐姐和姐夫也不再吵著離婚。或許,事情能就這樣趨於平靜。可我萬萬沒有料到,這只是暴風雨前的小小平靜。我們家要面對的最大考驗,還遠遠沒到來。
回到家後,何娟和我商量具體怎麽找護工。“國慶,我問過醫院護士站那邊,他們有些熟悉的護工可以推薦,但價格可能稍微高一點,不過勝在專業。”
我點頭:“錢不是問題,只要能讓媽得到細致照顧就行。”說這話時,我心中忽然泛起幾分愧疚。為了跟姐姐賭氣,我把媽弄出醫院,延誤了更好的治療時機。還好最後沒出現特別嚴重的後果,否則我恐怕要後悔一輩子。
正談著,小雨放學回來了。一進門,她就小心翼翼地看著我,似乎想問什麽,卻又吞吞吐吐。何娟把女兒拉過來,輕聲說:“小雨,有什麽事告訴爸爸媽媽?”
小雨猶豫片刻,才怯生生地開口:“爸,媽……今天姑姑給我打電話,讓我周末去她家玩。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生氣……”她說完,眼裏滿是惶恐與不安。
原來,姐姐似乎想通過小雨來修復和我們之間的關系。她知道自己打了何娟,對我們家傷害很大,所以試圖用別的方法示好。但小雨自從那天目睹媽媽挨打後,心裏對姑姑也帶著恐懼和抵觸。她一方面想聽爸爸媽媽的意見,一方面也怕拒絕姑姑會不會不好。
我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發,說:“小雨,姑姑是長輩。雖然之前她做了不對的事,但是一家人還要繼續相處,既然她邀請你,那你就去看看吧。不過,如果你真的不想去,也沒有關系,爸媽都尊重你的想法。”
小雨抿了抿嘴,最後點點頭:“好,爸媽,那我就去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意識到,雖然我們幾個人間有了和解的苗頭,但對孩子來說,這份傷害也需要時間才能慢慢愈合。每個人都需要在這個過程中學會理解與寬容。
我們很快通過醫院的護士站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護工阿姨。她叫王梅,四十多歲,有十幾年的護理經驗。為了方便照顧母親,我們讓母親先在姐姐家住上一段時間。王梅每天在姐姐家照顧母親的生活起居,晚上也打地鋪睡在母親房間,遇到突發狀況可以及時處理。
這段時間,我和何娟也經常過去探望,為了減少與姐姐的摩擦,我們盡量只談母親的病情和費用,其他雞毛蒜皮的事就不再計較。姐姐也收斂了脾氣,似乎逐漸適應了新狀態。不過,我仍能從她眼角眉梢,捕捉到一絲暗藏的焦慮。
有一次,我過去看媽,正好王梅出去買菜,姐姐一個人在臥室給母親做手指按摩,母親半躺在床上,神色有些恍惚。那天陽光斜射進來,照在母親滿是皺紋的臉上,也映出她花白的頭發。我走上前,輕聲喊:“媽,你感覺怎麽樣?”
母親慢慢轉頭,看著我,眼中似有淚花閃動,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。自從她中風之後,言語功能受損嚴重,吐字艱難。她伸出枯瘦的手,微微顫抖地抓住我的衣袖,嗚嗚咽咽似乎想說話。
這時,姐姐望了我一眼:“國慶,媽最近老是念叨,似乎想跟你說點什麽,但她說不清楚。我猜可能跟爸有關。”
“爸?”我愣了一下。父親在我們讀書那會兒就去世了,那時我剛初中畢業。一直以來,我對父親的印象非常模糊。他是一個極其沉默的人,從早到晚在地裏幹活,幾乎不跟孩子交流。母親一直告訴我們,父親年輕時也曾有過一份不錯的工作,但因為工廠倒閉而失業,後來又被診斷出嚴重的胃病,沒多久就撒手人寰。我對父親印象不深,也沒多想過背後有沒有什麽秘密。
“你別瞎猜,媽可能只是想說她想回老家祭拜爸吧。”我搖搖頭,試圖打消姐姐的聯想。
姐姐沒有接我的話,卻欲言又止。我總感覺她有什麽話想對我說,可又不知如何開口。母親見我倆不再說話,用力拽了拽我的衣袖,神情焦急。她的嘴唇翕動著,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:“箱……箱子……裏……”
“箱子?什麽箱子?”我心中一動,仔細聆聽母親那含混的字眼。她說得極慢,但似乎就是“箱子”兩個字。
母親雙眼含淚,拼命想表達,卻說不出更多內容。姐姐擦了擦母親的臉,說:“別急別急,媽,你好好休息,有什麽事,我們以後再慢慢找。”
可母親卻搖頭,似乎堅持要表達那句話:“箱子……找……你爹……”
她反復提到“你爹”,讓我更加困惑。父親不是已經去世了這麽多年了嗎?這“箱子”裏,究竟有什麽關於父親的東西?我眉頭緊鎖,試圖讓母親再多說幾個字,但她已然疲憊得說不動,只能無力地揮揮手,示意讓我離開。
那一晚,我滿腦子都在回放母親的話。回到家,我跟何娟說了這事,她也十分驚訝。我想起以前在老家,母親床下的確放過一個舊木箱,但拆遷後,不知被母親搬到哪兒去。也許就是那個?可裏面不就是一些老照片和舊衣物嗎?
“會不會是什麽重要的證件?或者,你爸留下了什麽遺囑?”何娟猜測道。其實在農村,立遺囑並不常見,但畢竟人各有命,無法料想。
我搖頭:“不清楚。媽現在說不利索,但她態度那麽堅決,我感覺這事恐怕不簡單。”
何娟輕輕拍了拍我的肩,安慰我:“別想太多,等媽身體好點了,慢慢再問問。或者過兩天,咱們把老家的東西翻翻看?”
我點點頭,心中莫名地開始期待,也帶著些許不安。幾十年的家庭歲月,會不會埋藏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?假如是真的,這秘密又會帶來怎樣的沖擊?我沒有答案。
幾天後,我趁著周末有空,決定跟何娟、姐姐一起回一趟老家。那座老家已經拆遷,取而代之是一片新的住宅區,還有正在建設中的商場。母親原先住的那片區域早已夷為平地,唯一能找的,就是當初我把一些雜物暫時寄存在親戚家。
和我們關系不錯的舅舅住在鄉下,他家寬敞,有個倉庫專門堆放雜物。父母搬來城裏後,一些舍不得丟的老家具、老物件都放在舅舅的倉庫裏。拆遷之後,我們也沒來得及仔細分類,就把一些箱子雜亂無章地堆在那兒。
這天,我和姐姐一起翻箱倒櫃,一件件灰蒙蒙的老物件映入眼簾。那是一把掉漆的板凳、一個銹跡斑斑的火盆、一只缺口的搪瓷缸,還有幾件父親以前穿過的中山裝。
我的腦袋裏浮現許多回憶。小時候家庭貧寒,父親不善言辭,但偶爾會在大年三十給我買幾顆糖果。那時的父愛大多沉默如山。可是,他到底經歷過什麽?為什麽母親口中的“箱子”會和父親聯系在一起?我心思紛雜,一邊翻找,一邊勾起無限惆悵。
不知翻了多久,姐姐忽然喊:“國慶!你看,這裏有一個老式木箱,好像上了鎖。”
我趕忙過去。只見那是一個長約半米、深約三十公分的褐色木箱,木質已經發黑,鎖頭銹得看不出原本模樣。上面用紅漆歪歪斜斜地寫著一個“李”字,非常古舊。姐姐看見它,神情有些復雜:“這箱子……好像是父親以前留下的。他那時候對我說,裏面放著一些重要的東西,不要隨便給別人看。”
“真的?那怎麽不記得聽他說過?”我皺眉。
姐姐嘆氣:“爸去世前,跟我提過一兩句。我那時候忙著做農活,沒放在心上。現在想來,也許裏面就是媽想讓咱們看的東西。”
我們合力把木箱抬到舅舅家堂屋,用一個老虎鉗費了好大勁,才把那把生銹的鎖頭勉強敲開。打開箱蓋的瞬間,一股黴味撲鼻而來。我和姐姐屏住呼吸,拿出裏面的東西:有一本泛黃的筆記本、一堆舊信封,還有幾張黑白照片。
我先翻那幾張黑白照片,發現其中一張,是父親年輕時和一個陌生女人的合影。那女人穿著時髦洋裝,燙著大波浪發型,看起來並不像是村裏人。父親摟著她的肩膀,兩人笑容燦爛,讓我目瞪口呆。我只知道父親曾在城裏的工廠幹過幾年,可沒聽說他在那邊結識過什麽人。
“這是誰啊?”我嘀咕著問姐姐。
姐姐神情復雜:“不知道。我從沒見過她。”
接著,我們翻看那些信封,裏面裝著一些書信,寫著收信人是“李龍”——那是我父親的名字。落款是一位叫“林萍”的女人。信中寫得非常親昵,似乎兩人有過一段感情。甚至,我還從中看到一些讓我更加震驚的內容——那女人在信裏提及懷孕、未來計劃、和父親一同離開農村去大城市發展……
我額頭冷汗直冒:“爸難道在跟媽結婚前,就跟這女人交往過?”
姐姐的臉色也白了:“怪不得我小時候記得有段時間,媽不在家,爸也突然消失過一段時間,說是去城裏工作。難道他是在那邊……”
我們繼續翻那些信,越翻越驚訝。信裏提到林萍想讓父親放棄農村戶口,一起到廣州闖蕩,說兩人可以在那邊找機會做生意。但不知為什麽,父親後來卻回來了,跟母親結了婚,一切如同從未發生過。
最讓我們震驚的是其中一封信——日期顯示在我出生的幾個月前。林萍在信中提到:“龍哥,我已經生下一個女兒,取名叫林可。可你為什麽突然斷了聯系?你答應過要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啊……”
我跟姐姐對視一眼,皆從對方眼中看出極度的不可思議:父親在外面,居然有過一個女兒?那豈不是說,我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或妹妹?
一時間,我腦袋發懵,姐姐也不知所措。父親究竟經歷了什麽?母親又知不知道這件事?若知道,為何從來不對我們提起?林萍和那個孩子現在又在哪裏?
那天回到城裏後,我將箱子裏的信件、照片都帶了回來,放在自己家裏小心保管。這個關於父親的秘密像一把刀,戳在我心裏,讓我整夜整夜無法合眼。我想問母親,可她如今中風後語言不便。想問姐姐,她也蒙在鼓裏,甚至比我更迷惘。更別提何娟和小雨,她們聽說後都驚呆了,擔心這秘密會不會破壞整個家庭的現有秩序。
“國慶,你打算怎麽辦?”何娟輕聲問。
我苦笑:“還能怎麽辦?媽不是說要讓我找‘箱子’嗎?現在我找到了,還發現這個驚天秘密。也許媽就是希望我知道,爸曾有過別的女人和一個私生女……可這對咱們家意味著什麽?”
何娟嘆道:“你先別慌,也許那孩子後來夭折了,或者被領養了,也許……也許人家根本不知道你爸到底是誰。既然幾十年過去了,咱們要不要去找她?”
我沉默許久。這時,我腦海裏閃過另一個疑問:母親一直默默隱瞞這事,還想在彌留之際告訴我——她到底想讓我去做什麽?是去尋親?還是去贖罪?亦或是告訴我當年父親背叛過她,她一直委曲求全?
我想到母親那悲涼的眼神,仿佛她早已看穿一切,卻必須苦苦支撐。心裏陣陣絞痛。我無法再坐以待斃,決定先找個時間,再去和母親進行一次深入交流,哪怕她說不清,我也要把她想表達的都盡量理解。
趁著王梅請假回老家處理私事,正好需要我和何娟暫時來姐姐家替班,我帶著那封“林萍”寄來的信,偷偷裝在口袋。那天傍晚,我趁姐姐不在,獨自走進母親的房間。
臥室裏,昏黃的台燈下,母親臉色蒼白地倚在枕頭上,看著我。窗外是暮色沉沉,偶爾傳來遠處的車輛鳴笛。我輕輕握住母親的手,小聲說:“媽,我問您一件事……您能不能告訴我,爸以前是不是在外面,跟一個叫林萍的女人有過感情?”
說完,我從口袋裏拿出那封信,展開在母親面前。母親看見信的瞬間,神色就變得極其痛苦。她皺緊眉頭,張口似乎想說話,卻只發出含糊的“嗚嗚”聲,我急得滿頭大汗。
“媽,您別急,慢慢說。”我試圖給母親倒水,可她卻側過頭,眼淚從眼角滑落。她抬起手,指了指那封信,又顫巍巍地拍拍我的手背。我仿佛能感受到她內心的酸楚與無奈。
母親吃力地吐出幾個斷斷續續的字眼:“對……對不……起……我……瞞……瞞……”
“媽,您別這麽說,您有什麽難言之隱嗎?”我紅著眼睛,一字一句地追問。母親又指向桌上紙筆,示意我拿過來。
我明白她想寫字來表達。連忙扶起母親,讓她靠在枕頭上,把筆和紙遞到她能觸及的範圍。母親手在發抖,寫字也很費力,但她咬緊牙關,歪歪扭扭地寫出幾個字:
“你……另……一……個……姐……”
果然……母親的意思是,我在外面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。母親寫到這裏,似乎用盡全部力氣,呼吸也急促起來。她放下筆,眼裏滿是痛苦和愧疚。
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,腦袋“嗡”地一聲。我本以為那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線索,沒想到母親用盡最後力氣也要告訴我:那個女人確實給父親生了一個女兒。我強忍住內心的巨浪,繼續問:“媽,那個人現在在哪兒?她叫什麽名字?爸當年為什麽沒帶她回來?”
母親嗚嗚地哭了起來,卻始終說不出更清晰的話。我又讓她拿筆寫,但她似乎體力不支,再也握不穩。最終,只能氣喘籲籲地擺手,示意我先離開。
那一天,我帶著滿腹疑問離開姐姐家。回到自己屋裏,心情久久無法平靜。一個巨大的謎團在我面前:如果父親確實有另一個女兒,那她比我大還是小?現在在何處?母親為什麽要在臨終前把這個秘密告訴我?難道是希望我去找她?還是希望我能替父親盡一份責任?
更讓我忐忑的是,如果這個消息被姐姐李霞知道,她又會作何反應?姐弟倆好不容易和解,若再出現一個陌生的私生女,豈不又要掀起新的風波?想到這裏,我後背發涼。
接下來幾天,我陷入深深糾結:要不要去繼續調查,找到那個名叫“林萍”的女人,或她的女兒?畢竟已過去幾十年,對方還活著嗎?抑或當年遭遇變故?而且,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姐姐?
何娟見我如此煎熬,勸我說:“國慶,也許找與不找,都在你一念之間。如果找到了,對方未必想見你,畢竟是幾十年前的往事。再說,那是你爸的錯,跟你無關。你何苦自尋煩惱?”
我望著她,苦笑道:“可那畢竟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。媽在彌留之際都要告訴我,說明她也希望我知道這事,或者是希望我們兩家別再糾結過去。再者,爸對那邊母女也存在愧疚,我如果能找到她們,也算給父親一點交代。”
何娟輕輕握住我的手,低聲說:“無論你做什麽決定,我都支持你。只是,你想好了要怎麽跟你姐姐還有媽溝通嗎?這事驚天動地,你姐那脾氣,說不定會炸。”
我咬咬牙:“我得先查查看,看對方是否能找到,再決定要不要告訴姐姐。若對方早就沒了消息,那也就算了。”
於是,我開始從那叠舊信入手,仔細研究落款地址。信封上寫的是“廣州黃埔區某某街XX號”,那是三十多年前的地址,如今肯定大變樣。但萬幸的是,信裏提到林萍在當地一個電子廠上過班。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,開始想辦法打聽——上網搜索信息,或在一些相關論壇發帖。但畢竟年代久遠,我一連查了好些天,也毫無頭緒。
眼看毫無進展,我正準備放棄,卻意外接到一個陌生電話。對方自稱老家村裏的一位叔叔,說是整理村委老檔案時,發現了一份“收養證明”,上面寫著父親李龍的名字。因為這些老檔案要轉移到鎮政府,他在整理時看到了李龍這個名字,恰好知道李龍是我爸,便打電話給我。
我當時人都愣住了:收養證明?原來,父親似乎想把誰領回戶口,但沒成功?我立刻趕回老家鎮政府,托人幫我翻閱檔案,果真找到一份手寫的“收養申請”,上面寫著父親想要收養一個名叫“林可”的女孩。那文件時間,正好是我出生幾個月後的那一年。可惜,申請不知為何被駁回了。
仔細再看備注,寫著“生母林萍,常住地不詳,雙方未辦理合法手續”。所以最後這事兒就沒成。從字眼判斷,那孩子應該就是林萍所生。顯然,當年父親或許想把那孩子接回家,但由於程序、戶籍、以及母親的反對等多重原因,沒能成功。父親過不了心裏那道坎,卻也束手無策。
抱著這份收養申請,我心裏五味雜陳。父親畢竟對那邊的女兒不是不管不顧,他曾試圖有所行動,只是失敗了。這也算給了我一點安慰,卻更勾起我想找到那孩子的念頭——如果她還活著,她也應該有四十多歲了,和姐姐李霞年齡相仿。她會是什麽樣子?過得怎樣?她會不會對這個從未見過面的“弟弟”——或者說“哥哥”——感到恨意?
我沒有直接告訴姐姐這些事,怕她情緒激動,再和我吵起來。我也暫時沒告訴母親我找到的線索,因她身體狀況不宜受刺激。於是,我暗暗繼續調查那家“電子廠”,打聽林萍的下落。
廣州這座城市三十多年來變遷巨大,許多當年的老廠早已倒閉或遷走。我兜兜轉轉,聯系當地一些誌願者,托人去查檔。或許是老天有意眷顧,我竟然真的找到了當年的“黃埔電子廠”人事檔案裏的一份舊花名冊,其中有個叫“林萍”的女工,工號是172。但人事檔案寫明:她只在廠裏幹了兩年就離職,後來沒了音訊。
與此同時,一個驚喜的發現出現了:花名冊顯示林萍離職時,留過一個緊急聯絡地址,登記在深圳羅湖區某舊居民樓。雖然時代變遷,但那地址或許能成為突破口。
然而,我身在離深圳幾千裏遠的城市,工作又脫不開身,母親還時常要人照顧,一時半會兒不可能貿然跑去深圳滿城找人。但對於父親當年留下的遺憾,我心裏越來越迫切想解開這謎團。某一晚,我看著那份地址發呆,忽然想到一個人——我的高中同學王建民,如今就定居深圳,他對本地情況較熟悉,也有一定的人脈。也許他能幫忙?
想到這裏,我連夜打電話給王建民,把情況簡單說了,他非常爽快地答應幫我留意這條線索。有時,朋友的支持能在關鍵時刻帶來希望。
時間一天天過去,母親那邊的身體並無太大起色,但在護工王梅的照顧下,總算穩定下來。姐姐和姐夫也沒再鬧離婚,家庭暫時回到一種脆弱的平衡狀態。表面上,似乎一切都變得平靜。
然而,內心對父親秘密的追尋,讓我坐立不安。每天上班,我都忍不住盯著手機,期待王建民的消息。可連著兩周,他都說一無所獲。那棟舊樓拆遷了,原住戶搬走大半,根本沒有任何“林萍”或“林可”的線索。
正在我快要心灰意冷之時,某天夜裏,我突然接到王建民的興奮電話:“老同學,找到點消息了!我托房產中介打聽了一下,那棟居民樓前幾年雖拆,但有些老人還住在附近。聽說當年確有個來自外地的單身母親帶著個小女孩,姓林,後來搬去了廣州。有人說那女孩後來在醫院做過護士,也有人說她去了別的城市。具體不詳。”
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,激動地問:“有沒有聯系方式?或者她現在哪個醫院?”王建民嘆道:“沒那麽容易,畢竟隔了幾十年,很多信息都斷了。但至少能確認,這母女倆後來返回了廣州。你或許可以從廣州那邊的醫院入手,再去查查有沒有叫‘林可’的人做過護士。”
雖然依舊茫然,但這消息讓我又燃起了希望。第二天,我請了幾天假,跟何娟商量,讓她先在家照顧母親,我則只身前往廣州。何娟一方面擔心我身體,但也理解我此刻的決心,只說:“多注意身體,別急,凡事量力而行。”
我簡單收拾行李,連姐姐都沒告知,便獨自踏上了南下的列車。
廣州的夜晚,霓虹閃爍,繁華熱鬧。可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。三十多年前的往事,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蛛絲馬跡,談何容易。可一想到母親臨終前的眼神,我就鼓起勇氣,告訴自己:哪怕只是一點可能,也不能放棄。
我先跑遍了廣州幾家規模較大的醫院,想通過護士的人事檔案或退休信息找找“林可”的名字。可因為信息保密,我四處碰壁。好不容易有人肯幫我內部查詢,也沒有任何結果。線索斷了。
我不甘心,繼續想辦法從“護士”這個關鍵詞出發。於是,我去一些老幹部活動中心、退管會打聽,看有沒有老護士認識“林可”。很多熱心的老人聽完我的故事後,也幫著尋找記憶,但畢竟名字太普通,“可”字讀音也容易混淆,收效甚微。
幾天過去,我筋疲力盡。臨走前一晚,我坐在旅館裏一籌莫展,心裏盤旋著一個問題:或許,這條路根本走不通?人海茫茫,要找到一個只存在於父親舊信裏的名字,實在太難。
正當我灰心喪氣準備回家時,一通意外的電話改變了局面。那是王建民打來的,語氣緊張又興奮:“兄弟,我這邊又有點新發現。有人說,原先那位叫林萍的阿姨,後來改嫁到海南,聽說還在那邊做些小生意。她女兒也可能在海南工作。具體信息不確定,你要不要試試去海南查查?”
這簡直像燈塔般的訊息,令我再次燃起希望。母女去海南了?或許真有這個可能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許多人都跑到海南去淘金,找機會做生意。也許林萍就是其中之一。於是,我咬咬牙,決定再去海南碰碰運氣。好在我請了足夠多的假,加之當時公司訂單不忙,老板也勉強同意我延長假期。
“國慶,你要不要回去休整一下,順便把事情告訴你姐姐?畢竟這是一件大事,你們是親兄妹,一起面對也好。”臨行前,王建民給我提了這個建議。我卻搖頭:“我怕她情緒會崩潰。等我真有了確切消息,再跟她說不遲。”
抵達海南後,我感受到與內地截然不同的氣候和風情。這裏終年溫暖潮濕,椰林隨處可見,海風拂面,讓人心曠神怡。可我的心依舊壓著一塊重石。
我用盡各種辦法,通過工商登記、房產查詢,甚至到一些老街巷裏走訪。但收效並不明顯。就當我筋疲力盡時,意外又一次眷顧了我:在一個舊市場邊的早餐鋪,我跟一位本地阿姨閑聊,提到我在找一個從廣東來的林萍。阿姨沉吟片刻,說:“哦,早些年我們市場裏好像真有個林萍阿姨,賣布料的,跟她女兒一起來的。不過後來她們母女搬去哪裏了,我就不太清楚。對了,那女兒好像叫……林可?”
我一聽,連忙追問詳細情況。可惜阿姨只知道那對母女大概在十年前就離開海南,好像去了北方。具體哪裏,也沒人清楚。仿佛命運總在我面前關上一扇門,又開一扇窗,讓我半喜半悲,不知是該繼續,還是該放棄。
我在海南又滯留了幾日,始終沒能得到更進一步的線索。或許林萍母女輾轉多個城市,命運流浪不定。時代變遷之大,讓我再難尋覓到她們的下落。無奈之下,我只得踏上歸途。
我回到家時,已經是兩個星期後。剛踏進小區,就看到姐姐正拄在我們家門口,神色凝重。“國慶,你總算回來了!你去哪裏了?手機一直關機,我找不到你!”姐姐劈頭就問。
我連忙解釋,這些天跑外地處理一點私事,手機因為在某些地方沒有信號,又或者我心情煩亂沒及時充電,斷斷續續處於關機狀態。這番說辭顯然敷衍,但我不想讓姐姐知道我在尋找林萍母女的事。
姐姐陰著臉,聲音裏帶著怒意:“你到底有什麽事瞞著我?還有,媽最近狀態又不好了,她一直在喊你的名字,你居然跑得無影無蹤?你別忘了,你是她兒子!”
聽到母親情況不妙,我內心一緊:“好,我換了衣服馬上去你家看媽。”
路上,姐姐的埋怨就沒停過。我半心聽著,半心思考如何安撫母親,以及接下來是否要把那秘密告訴姐姐。可我還沒想好。
到姐姐家後,見到母親憔悴了許多,王梅也說她這幾天經常突發高燒,精神恍惚,似乎情緒波動特別大,總是含混不清地喊著我的名字。看見我進門,母親頓時眼眶泛紅,招手讓我過去。我蹲在她床前,握住她幹枯的手,柔聲安慰:“媽,我回來了,您別擔心。”
她費力地說了幾個模糊音節,又急得直流淚。姐姐在一旁嘆氣:“國慶,你到底有什麽事瞞著媽?要麽快說出來,別讓她著急。她好像一直想要你幫她完成什麽心願。”
我沉默片刻,決定說出真相一部分:“姐,你還記得媽之前說的‘箱子’嗎?我找到了,裏面有一些爸跟別的女人的往來信件。”果然,姐姐神色驟變:“什麽意思?爸有別的女人?”我點頭:“當年好像有一個叫林萍的女子,還給爸生了一個女兒……”話音未落,姐姐驚得瞪大眼睛。
然後,姐姐整個人如遭雷擊,嘴唇顫抖,好半天才說:“不……不會吧?那媽怎麽辦?她肯定知道這事,一直瞞著我們!那你怎麽不早點告訴我?”
我本來就擔心她情緒失控,果不其然,她開始淚如雨下,罵父親無情,罵母親糊塗,也埋怨我不早說。母親躺在床上,見我們吵起來,更是痛苦地捶床,用力咳嗽,試圖打斷我們。我趕緊拉住姐姐的手:“別吵了,先安撫媽!這事是幾十年的舊事,我只是想替媽完成心願,或許她是想我們去找那個人。”
姐姐情緒激動之下猛地用力一甩,把我的手震開:“找?你想幹嘛?讓那個私生女來分我們的家產嗎?我們李家就這麽一點錢,一旦讓她找上門,還不鬧翻天?”
我皺眉:“什麽家產不家產的?咱家也沒多少錢,何況那是我們的妹妹,或者說你姐姐也好,如果她還活著,也是一條血脈啊!”
姐姐仿佛受了刺激,怒火中燒:“李國慶,你瘋了是不是?你就喜歡做好人?我可告訴你,你別想把媽的那部分錢分給那個野女人或野種!我們才是一家人!”她歇斯底裏,話極其難聽,簡直不像是之前那個剛剛跟我們和解的姐姐。
我氣得胸口發悶,正要反駁,母親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,面色漲紅,嘴唇發紫,呼吸不暢。王梅見狀,大驚失色:“不好,老太太病情發作了,快送醫院!”
我和姐姐對視一眼,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。再顧不得爭吵,急忙把母親送到醫院急診。一路上,姐姐仍在崩潰痛哭,我也手足無措。母親在病床上昏迷過去,醫生急得安排吸氧搶救。
母親被推進重症監護室,我和姐姐在外面焦急等待。深夜的醫院走廊,只有刺眼的白熾燈。過了許久,醫生出來告訴我們,母親病情危急,如果這次不能度過,恐怕就凶多吉少。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。
姐姐一聽,腿一軟,差點栽倒在地。我也心如刀絞,強撐著安慰她:“不會的,媽一定能挺過去。”
姐姐抹著淚,看向我,神色復雜:“國慶,都是因為我太激動。要不是我跟你吵,媽也不會發病。你……別怪我。”
我心裏也不好受,嘆了口氣:“我也有責任。我們一家人,怎麽就變成這樣了?”
我正想再勸幾句,姐姐忽然咬牙切齒地說:“如果媽真的走了,你還打算去找那個私生女嗎?難道你要讓她來爭遺產,打破我們生活?”
我一愣,深吸一口氣:“姐,你別再說這些話了。媽還在搶救,咱們先盼著她活過來要緊。再說,那個孩子……是爸當年的錯,不是她的錯。”
姐姐冷笑:“所以,你就是聖人啊?我可不會認。這個家本就雞飛狗跳,我可不想再添個禍端!”
我想反駁,可又說不出話來。是啊,從姐姐的角度,她為這個家付出一切,還輟學供我讀書,好不容易熬到現在。突然冒出個“妹妹”,對她而言,是父親背叛母親、背叛這個家最直觀的證據,她怎麽可能接受?一時間,我們陷入僵局。
在ICU裏,母親昏迷了三天。我們每日守在病房外,心急如焚。第四天清晨,醫生告訴我們,老人家似乎回光返照,意識短暫清醒,可以進病房與她說幾句話,但要保持安靜。
我和姐姐輕手輕腳走進ICU,看到母親戴著氧氣罩,眼神已經很渙散,卻看到我們後還露出一絲微笑。她顫動嘴唇,示意我們摘下氧氣罩。姐姐急得不知所措,連連搖頭。可母親堅持,眼神透著央求。最終,我們輕輕拿開氧氣罩,讓她說話。
母親聲音低到快聽不見,但我和姐姐還是豎起耳朵貼近她的唇。她斷斷續續說:“別……別吵……要……一家……和……和睦……找……找……她……”
“媽,您別說了,好好休息。”我眼淚忍不住落下,心裏知道她口中的“她”,正是那同父異母的女兒。
母親劇烈咳嗽幾聲,眼角滑下一滴淚,手指輕輕抓住我的衣襟:“國……慶……替……爸……贖罪……姐……要……原諒……”
她似乎想把責任托付給我們。看到此情此景,姐姐也掩面痛哭:“媽,我……對不起……別說了……您好好活著……”
母親搖搖頭,似乎明白自己時日無多。她微微轉頭,又看了看姐姐,然後把她的手和我的手合在一起,想讓我們握手言和。最後,她又想舉起另一只手,卻無力抬起,只留下一聲嘆息般的長長呼氣。監護儀的數字一下子急降,發出尖銳的鳴響。醫生護士沖進來搶救,我和姐姐被請出ICU。
那天午後,母親沒能挺過去,永遠離開了我們。我心如刀割,姐姐哭得幾乎昏厥。我們緊緊抱在一起,淚如泉湧。多少年來的恩怨、矛盾,頃刻間被生死沖擊得灰飛煙滅。母親臨終前的話語一直在我耳畔回響:“找她……替爸贖罪……”
母親走後,我們為她辦了一個簡單而莊重的葬禮。靈堂裏,我看著母親的遺像,腦海裏回放著她最後那聲嘆息。似乎她終其一生,都在忍受父親帶來的苦痛,又在內心深處寬容著那位從未謀面的私生女。她不想帶著遺憾離去,於是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們。
葬禮那天,親友紛紛前來吊唁。姐姐看起來憔悴很多,但她再未提起那“私生女”的事,也許是忌諱在眾人面前丟人。事畢,她和姐夫回家料理善後,我在出殯前一晚,默默跟母親靈位磕頭,心中暗自發誓:媽,您放心,我會把您未了的心願完成。哪怕姐姐不理解,我也要盡力而為。
母親出殯後第四天,姐姐來到我家,提出要立刻分割母親的遺產。名義上,母親還剩下拆遷補償款裏的一部分,以及我和姐姐平時孝敬她的一些積蓄,另外還有母親名下的一點存款和一些首飾。由於我們之前有口頭約定,這些錢用於母親養老,母親走後自然歸我們姐弟平分。
姐姐態度急切,讓我心裏很不舒服。我問:“媽剛走,你就忙著分財產?能不能過段時間再說?”
姐姐卻理直氣壯:“怎麽?早分晚分不都一樣?你別拖了。我就怕你拿這些錢去找那個什麽私生女,你別怪我想多了,誰知道你怎麽想?”
這話把我激怒了:“姐,你這是什麽話?媽屍骨未寒,你就惦記這點錢,還說我想給別人?你這是對我的汙蔑,更是對媽的不尊重!”
姐姐冷哼:“國慶,你別打感情牌。我告訴你,媽臨終前那幾句話,你要真去找那個女人,那就別怪我翻臉。我不會讓那個不知來路的人分我們李家的錢!”
我氣得直發抖:“那是爸欠下的債,人家要是真存在,也是我的親姐姐或妹妹。媽臨終前的話你沒聽到嗎?她要我們找,想要彌補當年的遺憾!”
“那是媽老糊塗了,被爸害了一輩子,還要替他贖罪?我才不幹!國慶,你要是認這個私生女,我就跟你斷絕關系。反正媽也不在了,我沒什麽好顧忌。”姐姐的態度前所未有地強硬。
我深感悲涼。母親走後,我們的矛盾不僅沒消失,反而更尖銳。看著姐姐那陌生又痛苦的臉,我心寒得無以復加。這一次,我不想再妥協。母親的死讓我看透人生短暫,我要走自己的路,於是冷聲說:“好,你要分錢是吧?我答應。但是我警告你,無論如何,我都會繼續找她,完成媽的遺願。”
說罷,我轉身進屋,拿出母親遺留下的所有財物,跟姐姐算清楚數目,然後痛快地說:“姐,你拿走屬於你的那一半吧。”
姐姐看著那一摞錢和存折,臉上閃過復雜的神情,似乎有些心虛。可她還是咬牙把東西拿走,只留下幾句狠話:“李國慶,你別怪我心狠。這年頭,誰也得為自己打算。我勸你,也別折騰那沒影的事。媽的話……她都走了,你別太當真。”說完,她拂袖而去。
我站在空蕩蕩的客廳,淚水險些奪眶而出。媽,您看到了嗎?您想讓我們姐弟和睦,可我們卻依然走向對立面。可我不怪姐姐,她對父親的背叛耿耿於懷,也習慣於把金錢與家庭安全感掛鉤。只是,如今我別無選擇,只能走自己決定的路。
母親去世後,我陷入一段時間的消沉。但對那條尋親之路,卻從未放棄。一次偶然,我整理父母舊物,發現角落裏有個包裹,裏面是一張蓋有某廠印章的證明,寫著“林萍因家庭變故,調離崗位”,落款時間與父親收養申請同一年。
那證明背面的備注很有意思:林萍搬去黑龍江的一個城市,似乎有親戚在那邊。黑龍江?這又是一個全新的方向。回想之前打聽到的那些零碎信息:她們母女離開海南以後,可能真的北上了。
我當即決定動身前往黑龍江。何娟起初很擔心,畢竟黑龍江離我們這裏更遠,更寒冷,但她依舊支持。我便再次請假,踏上北上的列車。
一路風雪兼程,抵達那個陌生的城市時,已是深秋。北方的冷冽空氣讓我打個寒顫。為了盡快獲取信息,我先去當地派出所咨詢,說明自己的情況——我在尋找幾十年前來此地生活的“林萍和女兒林可”。民警耐心聽完,但說年代久遠,沒有電子檔案,指引我去市檔案館或街道辦翻舊資料。
接下來的日子,我挨個街道、社區打聽,把林萍母女的情況在老年群體之間口口相傳。很多人都表示完全沒聽過,少數幾位說似乎有這麽個人,卻記不清了。那股挫敗感又襲上心頭。
時間一天天過去,終於在某個社區的老幹活動室裏,我遇到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工人。他聽完我的描述後,遲疑著說:“好像……九十年代末,我認識一個鄰居,她有個外地來的親戚,也姓林,帶著孩子,後來嫁給了一個姓趙的老頭……我不太清楚細節,你要不去問問那家人?”
那一刻,我激動得難以自抑。或許,這就是我最後的希望。於是我找到那個“姓趙的老頭”的家庭地址——卻得知那老頭早幾年過世,他的兒女搬去外地發展,房子賣了。不過,小區裏還有老鄰居保留了他們的聯系方式。就這樣,我又輾轉打電話給那家的兒子,希望問問當年林萍的情況。
電話裏,對方聽我說完,沉默了好久,才緩緩開口:“我爸確實有過一個再婚妻子,叫林萍。她帶著個女兒一起嫁過來。不過後來兩個人過不下去,沒幾年就分了。我爸留在老家,林萍母女不知道去哪兒。我們也從沒聯系過她們。”
線索再次斷掉。我苦笑,心想林萍這輩子命運多舛,四處流離。那她的女兒林可又過得如何?在這個寒冷的城市裏,我像只迷失的孤雁,看不到前路。
正當我即將放棄之時,生活卻給我開了一個突如其來的玩笑,也可以說是一場巨大的“反轉”。那天清晨,我在旅館裏無精打采地醒來,發現手機不停震動,來電顯示居然是我女兒小雨。
我按下接聽:“喂,小雨,你怎麽了?”
小雨語氣緊張:“爸,你趕緊回來!姑姑出事了!她被人騙走了大筆錢,連房子也抵押了,現在要跳樓……”
我渾身一激靈,完全沒料到姐姐那邊會出這麽大的變故。顧不得林萍母女的行蹤,我立刻退房買機票飛回家。
下了飛機,我匆匆趕到姐姐所在的小區。遠遠就看到樓下圍滿了人,警察拉起警戒線。姐姐居然站在六樓的陽台外側,情緒崩潰,嚷著要一死了之。
我心驚肉跳,拼命擠進去,大喊:“姐!你別做傻事啊,你聽我說……”
姐姐看見我,整個人愣了一下,淚流滿面:“國慶,我沒臉活了……我被人騙走了所有錢,包括媽的那部分,連我的房子也快保不住……我完了……”
我一聽,腦袋“嗡”地炸開。原來姐姐平時手頭緊,卻總幻想靠投資翻身。這次有人鼓動她去做所謂的高額理財,她把錢一股腦砸進去,還抵押了房產。沒多久,那公司就跑路了,血本無歸。她的世界瞬間坍塌,想到自己多年辛苦和母親的遺產全部化為烏有,生活無望,這才想輕生。
我對姐姐有怨,也對她的勢利有不滿,但此刻只剩下揪心的痛:“姐,你冷靜點!錢沒了可以再掙,可命沒了就什麽都沒了!你快下來,有什麽問題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!”
在場警察也勸導,消防員在樓下鋪了氣墊,場面緊張。我不斷呼喚她的名字,告訴她:“姐,你忘了媽走前說什麽了嗎?要一家和睦,互相扶持。你還有我呢!你別丟下我!”
說到最後,我聲音哽咽,淚水奪眶而出。姐姐放聲痛哭,身體晃動著,差點踩空。現場眾人驚呼。幸而在她猶豫的那幾秒裏,救援人員沖上去抓住她,硬把她拉回陽台。整個人跌坐在地上,失聲痛哭。
我把姐姐帶回家安撫。她整個人像丟了魂,呆坐在沙發上,一言不發,滿眼血絲。下午,姐夫張明也趕來,得知事情原委後,氣得直罵:“你怎麽能瞞著我幹這種蠢事?”可罵歸罵,他也急得團團轉,畢竟是枕邊人。小雨和何娟見狀,也忙著端茶送水,勸姐姐別鉆牛角尖。
我坐在姐姐身邊,握住她的手:“姐,別哭了。這個家,你還有我們。我不會讓你睡大街。房子如果真的保不住,我這邊還有一點積蓄,咱們先給你租個房子安頓下來,總能想法子東山再起。”
姐姐顫抖著,哽咽地說:“國慶,我……我以前對你那麽刻薄,還怕你把媽的錢給什麽私生女,可沒想到……我自己把錢全賠進去了……我真是報應啊。”
我緊緊抱住她,哭著說:“什麽都別想了,咱們把日子重新過好。媽在天之靈也不想看見你出事。”
親情的力量終於讓姐姐心中的堅冰慢慢融化。她一個勁點頭:“國慶,對不起……以前我對你和何娟太不好。我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了。”
人只有在經歷生死或極度絕望時,才真正看清什麽重要、什麽不重要。姐姐被這場欺詐打擊得家徒四壁,反倒激起了她對家人的珍惜。我知道,我們姐弟之間曾經的隔閡,或許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被命運洗滌。
一段時間後,姐姐和姐夫住進我家,我先幫他們穩定情緒,再想辦法處理他們房子被抵押的爛攤子。姐姐也恢復些許精神。我們晚上有時圍坐在一起吃飯,家裏多了一份久違的溫暖。
某天晚餐後,我終於忍不住提起那件一直埋藏心底的話題:“姐,媽臨終前,確實讓我去找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或妹妹。你現在還那麽反對嗎?”
姐姐愣了一下,放下筷子,沉默許久:“國慶,之前我說過的那些狠話,是我太偏執。現在經歷這麽多變故,我似乎想通了許多。爸當年對不起媽,但那孩子是無辜的。媽都能原諒,我們做兒女的何必糾結。”
我心頭感動,卻見她神色黯然:“可是,你真的能找到她嗎?三十多年了,那人天南海北,不知在哪裏。也許她早就過世,也許過得很好,也許根本不想跟我們相認。你何苦呢?”
我堅定地看著姐姐:“媽托付給我的事,我一定得試一試。哪怕找不到,也算盡力了。”
姐姐點點頭:“好,你想怎麽做,我都支持。只要別再拿財產說事。咱們要是真能找到她,一起見個面,給爸一個交代,也了卻媽的心願。”
這一刻,我和姐姐達成某種和解。曾經困擾我們的財產、家族面子,都變得無足輕重。原來,血濃於水的力量,終究會將彼此牽連在一起。只是,我和姐姐都沒預料到,命運會以一種更匪夷所思的方式,把那個人帶到我們面前。
又過了幾個月,姐姐和姐夫搬到離我家不遠的一間廉租房住下,開始嘗試找工作,努力恢復正常生活。我的生活也慢慢回到正軌,每日上班下班,偶爾還要想方設法四處打聽“林可”或“林萍”的信息,但基本石沉大海。
就在我漸漸懷疑自己是否永遠都找不到那個同父異母的親人時,一位意想不到的訪客突然降臨。那天傍晚,我正坐在家裏給母親的遺像上香。忽然,門鈴響了。打開門,一個中年女子,帶著不安又興奮的神情,看著我。
她大約四十五六歲,身形略瘦,面容蒼白,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氣質。她目不轉睛地打量我,看得我心裏發毛。正想開口詢問,她突然問:“你就是李國慶嗎?”
“是……你是?”我愣住了。
她抿抿嘴,勉強笑了:“我叫林可。或許,你還不認識我,但我知道你。”
霎時間,我腦海轟鳴,心臟狂跳不已。林可,這個我苦苦找尋卻無處可尋的名字,竟然自己找到我家門口來了?她怎麽知道我的存在?一切都太過震撼。
我深吸幾口氣,示意她先進屋。何娟聽見聲響,也出來迎接,看見林可的表情,便猜到了幾分,怔在原地。我把她們互相介紹,隨後坐在沙發上,焦急地問:“你……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?”
林可眼眶微紅:“我媽林萍前些日子去世了。她臨終前告訴我,你爸李龍是我生父……我一直不信,可她拿出當年的照片和一些信件,跟我說你們曾經到處找我們。後來,我四處打聽,最終才輾轉找到這裏。”
說著,她掏出一叠信件和幾張老照片,正是當年父親與林萍的合影。“我媽把這些留給我後就走了,她說一定要我來見你和你姐姐,還有你們的母親……可我聽說她老人家已經過世了?”林可神情黯然。
我心裏又驚又痛:原來林萍也走了,難怪信息一直中斷。但沒想到她在最後時刻,也把真相告訴了女兒。或許這就是母親們共同的心願。那一刻,我哽咽著說不出話,只能伸手握住林可的手:“你……你終於來了。”
林可的到來,打破了我和妻子平靜的家庭氣氛。她一開始很拘謹,也有些惶恐。因為在她眼裏,我們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,卻又是有血緣的親人。我則百感交集,腦海裏浮現母親、父親、以及姐姐的種種畫面。
我讓林可先坐下,給她倒水,嘆道:“這些年,你們母女過得還好嗎?”
林可神情落寞:“我們在外面漂泊很久,媽後來改嫁幾次,都不如意。我自己也經歷過一段失敗的婚姻,沒有孩子。我媽一直隱瞞我的身世,直到她病危那幾天,才告訴我真相。其實,我最初很恨你爸……他拋棄了我媽,但在他去世前都不曾主動找我們……”
說到這裏,她眼含淚水,我亦沉痛不已:“對不起,父親去世得早,我對這件事也完全不知情。直到最近才發現那箱舊物,才知道還有你們母女的存在……”
林可搖頭:“我媽告訴我,你們並不是有意隱瞞,也有苦衷。所以,我想來看看父親生活過的地方,還有你們。若是你們不願意認我,我轉身就走。”
我急忙說:“不會不會!我們找你找得好苦……我媽臨終前就念叨,讓我們找到你,替爸贖罪。只是沒想到,是你先找上門。”
林可咬著嘴唇,默默流淚:“我也是鼓起好大勇氣才來的。”
當晚,我把姐姐也叫來家裏。姐姐聽說那個“私生女”出現了,表情非常復雜。起初她還帶著警惕,但當她看見林可這個跟自己年紀相仿、面容帶著疲憊的女子時,內心似乎被觸動了。
林可也很緊張,低頭不敢直視姐姐:“對不起,打擾你們了。”
姐姐看了她好久,臉色變幻莫測,終於慢慢上前:“你就是林可?”林可點頭,嗓音顫抖:“嗯。”
接著,一段讓人唏噓不已的場面發生了:兩位同父異母的“姐妹”都沉默不語,卻同時落淚。姐姐似乎想到父親當年的背叛,又想到自己曾經的苦難,以及母親忍受的屈辱;林可則想到這幾個月來漂泊尋親的煎熬,還有對父親的怨恨,和對這份血緣關系的矛盾心情。
誰都沒開口,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酸楚。當我想打破沉默時,姐姐忽然上前一步,輕輕抱住林可。那一刻,兩人都哭出聲來。或許這是最好的宣泄和相認。沒有更多言語,卻勝過千言萬語。
既然林可來了,我自然而然把她留在家裏住上幾天,陪她走走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,也帶她去母親的墓前燒香祭拜。林可在墓碑前不住流淚:“阿姨,對不起,我來晚了。如果還有來世……希望能多陪您。”
我們把父母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訴她,她靜靜聽著,不斷拭淚,也明白為何父親當年無法把她接回家。這些誤會和遺憾或許永遠無法彌補,但至少在此刻,我們選擇彼此坦誠,放下舊怨。
幾天後,我們在客廳開了一個“家庭會議”。除了我、何娟、姐姐、姐夫,還有林可。小雨也坐在一旁,只是好奇地打量這個突然出現的“姑姑”。場面有些尷尬,卻洋溢著某種莫名的溫暖。
我開口道:“我知道,咱們這個家庭的關系很復雜。但既然都坐在一起,就是想把醜話說在前頭。我們李家,並不是什麽大富大貴,沒有所謂大筆遺產讓誰來爭。爸留下的房子很早就拆遷了,媽也去世。我們其實並不指望林可能得到什麽。只是希望完成母親遺願,讓我們多一份親情。”
姐姐原本幾次想插話,但最後還是沒說話。她看著林可,也許想問什麽,卻終究沒開口。
林可放下茶杯,神情鄭重:“你們放心,我不是來爭財產的。我有工作,可以養活自己。只是想見見你們,了卻我媽和我的心願。一個人漂泊這麽久,我其實很渴望有個親人。我……如果你們不嫌棄,我想跟你們保持聯系。”
聽到這話,姐姐眼眶又紅了,終於開口:“林可,你別這樣說。我一開始確實防備心重,怕你來搶什麽,可現在我才明白,錢財都是身外之物。咱們畢竟是血緣至親。你若不嫌棄我這農村姐姐,我們……以後常來往吧。”
林可咬著嘴唇,點點頭,眼裏泛著淚光。那一刻,我突然感覺,母親和父親在天之靈,也許會釋然了。多少年的隱情、遺憾、怨恨,如今都在這一聲“常來往”中慢慢化解。
時光飛逝,又過了幾個星期。林可準備回她所在的城市,繼續工作生活。臨別前一晚,我們一家人在家裏吃了一頓團圓飯。桌上擺滿了家常菜,雖然稱不上豐盛,但每個人都吃得很開心。
吃完飯後,林可拉著姐姐和我的手,輕聲說:“謝謝你們,讓我真正感受到家的溫暖。其實在很久以前,我一直怪父親不管我和我媽,但現在我才明白,他也身不由己。媽也告訴過我,你們並不知道我存在。”
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:“林可,以後有空多回來看看。我們的家門永遠為你打開。”姐姐也點頭:“是啊,你要是不嫌棄,就把這當你的娘家。”
林可感動地紅了眼眶。這種久違的“家人”感覺,她等了四十多年,終於有了歸屬。何娟也在一旁端來水果,“林可妹妹,走的時候別忘了帶點老家的土特產路上吃。以後常聯系。”
看著這一幕,我回想近一年來的波折,從最初因為母親住院而爆發的家庭矛盾,到姐姐和何娟的沖突,再到父親隱藏多年的秘密,以及姐姐最後的經濟危機……似乎每一場風波都在考驗我們的親情。如今,我們總算經歷浴火重生,在親情和包容的洗滌下,走向了一個新的起點。
送林可上車的那一刻,我心裏默默對母親說:媽,您的遺願我終於完成了。我們不僅找到了林可,還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迎來了重聚。相信爸在天有靈,也會含笑。我不知道將來會怎樣,但至少,我們在這個家裏,都學會了相互理解與珍惜。
日子還在繼續。我依舊是那個普通的城市工人,每天早晨騎自行車去工廠上班,下班後回到家裏,跟妻子和孩子圍坐一起。姐姐和姐夫在我的幫助下,慢慢還清部分債務,雖然日子清苦,但他們夫妻感情變得更好。林可也偶爾打電話來報平安,還說等她攢夠錢,要帶我們去她的城市看看。
有時候,我會想起母親臨走時的那個眼神。她在艱難的呼吸裏,只說出幾個字:“一家……和睦……找她……”她付出一生,忍受了父親的背叛,卻依然希望我們這些兒女能走到一起,互相包容與理解。這或許就是母愛最無私的體現。
曾經,我和姐姐的矛盾差點撕裂這個家,也曾為了所謂財產、責任與面子爭得不可開交。可最終,我們還是明白:家不在於擁有多少金錢,而在於有多深的情感維系。那些過往的誤會、怨恨、甚至背叛,都能在歲月的長河裏慢慢被沖淡,只要我們肯珍惜當下,學會理解與體諒。
而林可的出現,更是一種奇妙的際遇。命運讓我們在父母離世後才相認,雖然遲到,卻依然寶貴。也許她會有自己的生活軌跡,但我們之間的血緣聯系、情感羈絆,已在這一段尋親和相認的過程中緊緊連結,再不可能分開。
夜深人靜時,我常會站在窗邊,看著遠處城市霓虹閃爍,想著母親和父親。或許他們早已在另一個世界重逢,拋卻塵世的紛擾,也見證我們這些孩子慢慢和解,一起面對人生的風風雨雨。我相信,他們一定會感到欣慰。
我叫李國慶,今年已經五十歲了。再回首過去這一年多的經歷,我深刻體會到:家庭的羈絆並非始終甜蜜,也會有裂痕與傷痛,但只要我們不放棄那份愛,總能等來一個撥雲見日的時刻。親情,是人世間最柔軟也最堅固的力量。它能在苦難中把我們拉回正軌,也能在迷茫時為我們照亮前路。
未來,我並不知道還會遭遇怎樣的坎坷與挑戰,但至少我學會了不逃避,也學會了更珍惜身邊的每一位親人。正如母親所說:家,是血脈延續與心靈歸屬的地方。我們既然在此降生,就要好好守護這份緣分。或許,這就是我想告訴女兒小雨的最寶貴的人生道理——不管經歷多少風雨,只要家人在一起,一切都會慢慢變好。